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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章 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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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章   第一章

大楚景元五年,秋。

將將八月初,位於西梁與大楚邊關的雍州府,草木業已枯黃。

寒風凜冽,翻卷起枯葉風沙,白晝暗如黃昏。

大將軍府。

屋外腳步聲起,守衛上前,低聲交談之後,門簾撩開。

寒風趁機卷入,吹得銅枝燈臺上的燭火晃動搖曳,濃烈的藥味直撲面門。

將軍府長史虞馮坐在椅子上,親衛虞邵南、工匠老錢隨意癱坐在炕前腳踏邊,侍女鈴蘭趴在塌前,大夫桃娘子背靠著炕腳。

幾人對來人毫無反應,形容麻木。

身形高壯如鐵塔的男子立在門口,眼睛直直盯著炕。半舊的床幃,擋住了炕上躺著人的臉,只能看到被褥下的消瘦人形。

靠近門邊的將軍府長史虞馮動了下,擡眼看去,見是副將黑塔,眼裏漸漸聚集起怒火:“天冷,將軍受不得寒,你杵在那裏作甚!”

“將軍可有好轉?”

片刻後,似乎鼓起了全部的勇氣,黑塔終於開口詢問。

短短幾個字,黑塔說得無比費力,筋骨分明的雙拳緊握,又松開,喉嚨發緊,聲音不自覺帶著幾分顫意。

虞馮一言不發,緩緩閉上了眼,滿身的悲戚。其餘幾人,從頭到尾一動未動。

黑塔擡手抹了把臉,雖明知結果,巨大的失望還是將他快要淹沒。

這段時日勞心勞力,黑塔如鐵打般的身軀,都快承受不住。

一股莫名的怒火湧上頭,黑塔沖著低垂頭,手上無意識撚著銀針的桃娘子吼道:“已兩月有餘,將軍的身子狀況半點不見好轉,反而每況愈下。果真是江湖術士,欺世盜名的庸醫!”

大楚景元四年春,西梁糾集烏孫部落糾集十餘萬兵丁大肆來犯,駐守雍州的大將軍虞昉率兵迎戰,經過一年的大戰,西梁並烏孫大敗。

雍州乃是軍州,亦是大楚唯一的軍州,軍政合一。雍州軍的將軍,同時亦稱知軍或知州。

朝廷只給雍州軍撥付刀箭弩機,雍州軍的糧草軍餉馬匹等須得自籌。雍州軍稱十萬大軍,因窮困糧草不足,實則只有不到三萬的兵丁駐守哨所衛崗,其餘人則要留鄉耕種,在打仗時才召集上戰場。

烏孫人驍勇善戰,馬匹高大。西梁更是來勢洶洶,勢在必得。

雙方兵力懸殊太大,虞昉寫了急信請求朝廷支援,最後並未等到援軍。

這一仗,雍州兵將損傷大半,雍州城哀鴻遍野。

虞昉殫精竭慮,終是操勞過度病倒在床。桃娘子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,費勁心血救治,仍不見半點好轉。

桃娘子是大夫,喜鉆研各種有毒之藥,生得嬌嬌怯怯,下手卻絕不手軟。除虞昉之外,兵營裏的兵油子都對她畢恭畢敬,無人敢惹。

換作平時,桃娘子手上的銀針早已將黑塔紮成了刺猬。如今她連眼皮都未擡,幹澀的眼眶逐漸泛紅,淚漸漸滑下疲憊的臉龐。

黑塔聽到自己的喉嚨咕嚕了下,發出急促的悲鳴。他放下門簾,倉惶轉身大步離去。

不知過了多久,虞馮站起身,隨著走動,他左手半舊的葛麻衣袖晃動了下。

衣袖裏空蕩蕩,整只左手腕不見,露出猙獰疤痕。

到了炕邊,虞馮停下腳步,望著躺在被褥裏,瘦得幾近脫形,臉色慘白中透著清灰的虞昉。

虞馮眼神慘痛,不敢再看,低頭恭敬地道:“將軍,屬下先去兵營巡視,朝廷那邊應當有旨意下來了,免得雍州這邊懈怠,讓西梁烏孫再逃脫了去。”

烏孫部落不足為懼,西梁舉全國之兵力來犯,兵敗之後已經是強弩之末。

虞昉寫了奏折上朝廷,請求朝廷出兵,乘勝追擊西梁,以絕後患。

一直未曾動作的老錢坐不住了,他一下跳了起來,憤怒嘲諷怒罵。

“虞老摳,都這個時候了,你還白日做大夢,指望著朝廷,呵呵,朝廷!”

老錢瘦得跟棍子般,身上洗得泛白的布袍,像是掛在晾衣繩上般晃蕩。他看不出年歲,堅稱自己剛過弱冠之年。只那張臉實在不像,跟雍州城的老農一樣,風霜皺紋滿面,左邊眉骨到鬢角一條明顯的疤痕,給他添了幾分威脅的狠勁。

“朝廷那□□佞小人,貪生怕死,在建安城膏肓之地歌舞升平,他們只曉得風月享樂,武將粗魯,他們向來看不起。且不提出兵追擊,起初壓著雍州的請求,按兵不發,明擺著要讓雍州兵與西梁烏孫同歸於盡!朝廷早就看不慣雍州了,雍州軍被民間百姓稱作虞家軍,龍椅上的那位忌憚,巴不得除之而後快!我早就勸將軍,何須拼了命死守,隨便放開道口子,讓西梁烏孫人打過去,把建安城打得稀爛,讓那群膏肓之地享樂的皇孫貴族,也嘗嘗家破人亡,絕子絕孫的滋味!”

虞馮神情慘淡,呵呵一笑,聲音似老鴰般刺耳:“老錢,這番話,你可敢到大元帥牌位前去說?”

虞氏自大楚開國時便世代鎮守雍州,兵馬大元帥乃是虞昉的父親虞懷昭,死後追封兵馬大元帥,碧血丹心,忠肝義膽,天下英豪百姓皆敬仰。

虞氏祖訓:虞氏人在,絕不讓敵兵過雍州!

虞氏兒女皆葬身雍州,虞懷昭當年與西梁的一戰,比起這一次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虞馮與老錢都是在那次受了傷,虞懷昭也是在那次大戰被掏空了身子,沒兩年就去世了。

打仗容易,戰後治理困難。雍州城百姓與雍州軍都元氣大傷,虞懷昭為了百姓將士披心瀝血,讓雍州城逐漸恢覆了生機。

“你!”老錢睜大雙眼瞪著虞馮,一甩衣袖,蹲坐在地上,竟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。

“他們就是欺負人!明知虞氏忠誠,他們就是欺負虞氏忠誠!虞氏就剩下將軍這根獨苗了,他們還不肯放過。”

虞馮本是虞懷昭的親衛,與老錢桃娘子他們同為舊部,虞邵南則是虞昉的親衛,侍女鈴蘭是虞氏的家仆,父母已亡,兩個哥哥死在了戰場上。

虞懷昭壯年傷病去世,留下他們繼續輔佐獨女虞昉。

“欺人太甚!欺人太甚!”老錢沙啞著嗓子,捶地大哭。

虞馮聽得難受,轉身大步離去。老錢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,擤了下鼻涕,朝炕上看了眼,見仍無動靜,不禁又悲從中來,垮下臉又要哭。

“閉嘴!”桃娘子終於聽得不耐煩,冷冷訓斥了聲。

老錢偷瞄了眼桃娘子,生怕她惹怒了她,急促哽咽了下,將哭聲收了回去。

這時,門簾掀開了,虞馮並黑塔一並走了進來。

老錢從腫脹的眼縫中打量著兩人,嘲諷漸漸爬上了臉,道:“朝廷來消息,死心了?”

事關朝廷消息,虞馮不能隱瞞,癱坐在椅子裏,難過地道:“建安城傳了消息來,西梁上誓表言願藏盟府,朝廷與西梁簽了和議。朝廷每年賜西梁金銀,絹,茶等,折合總計二十五萬貫錢,在雍州與西梁邊關甘州城重開榷場,兩國互通友好。”

“二十五萬錢!”老錢眼珠突出,聲音都撕裂了。

“二十五萬錢!二十五萬錢!二十五萬錢!”老錢接連喊,一聲比一聲淒厲。

雍州軍彈盡糧絕,兵將都餓著肚皮上戰場,能入口的草都扒光煮著吃了。若是朝廷肯支援糧草,雍州軍豈會死傷如此慘烈。

桃娘子冷聲道:“又不是第一次,你哭天搶地作甚!上次大元帥打贏了西梁,朝廷那群沒卵子的照樣與西梁議和,每年給歲賜二十萬貫錢。大元帥被罵窮兵贖武,虞氏一直被猜忌。朝廷就盯著雍州,軍州,只怕要變一變了。”

“興許很快便要變了。”虞馮佩服桃娘子聰慧,低沈地道:“朝堂在議派知府前往雍州,說是與其他州府一樣,軍政分開管轄......”

“將軍,將軍!”

虞馮的話被鈴蘭哭聲打斷,他們悚然一驚,急急奔到了炕前。

虞昉躺在那裏,已然沒了呼吸,身軀漸漸變得冰涼。

鈴蘭淒切的哭聲回蕩在空曠的屋子,寒風嗚咽,卷著窗紙嘩啦,哀傷滿屋。

黑塔似乎承受不住,踉蹌轉身奔了出去。過了片刻,他又跑了回來,穿著一身折痕明顯的新衫,頭上帶著頂嶄新的襆頭,臉也抹過,鬢角尤帶著濕意。

“讓開。”黑塔走到炕前,擠開了鈴蘭,半跪在腳踏上,深情無比地捧起了虞昉的手。

“你作甚?”虞邵南陰沈著眼,咬牙問道。

“我說過,不會讓將軍孤零零一人。我願意與將軍冥婚。”黑塔親了親虞昉的手,低喃道。

“滾你娘的蛋!”虞邵南不客氣一拳揮了過去,黑塔肩膀一偏,拳頭擦著面頰而過,他仍緊緊握著虞昉的手。

“瞧你那德性,真真癡心妄想。生得跟炸開的狗屎般,也不怕臟了將軍往生的路!”

向來寡言少語的虞邵南破口大罵,見黑塔尤不放手,憤而撲上前,揪住他的衣襟就打。

黑塔怕拉扯到虞昉,只能松開手,擡手還擊,兩人轉瞬間就打在了一起。

虞馮想勸,兩人已經忘了拳腳功夫,如憤怒的猛獸撕扯在一起,他實在太難受,便由著了他們去。

“冥婚,你有本事,不若幹脆給將軍活殉,我殺了你,送你一程!”虞邵南怒罵。

黑塔怔住,虞邵南的拳頭結結實實砸在他的臉上,血從鼻孔中嗆流而下。

“活殉,活殉,將軍已不在世,我也不想活了。”

黑塔平靜下來,凝望著虞昉,堅定地道:“虞啞巴,你說得對,我願意陪著阿昉去死,給她活殉!”

虞昉茫然睜開眼,正對著他癡癡的目光。

黑塔徹底呆住,鼻血啪嗒掉在炕沿,濺到虞昉的臉上,她下意識側頭躲避。

“將將......軍!”黑塔結結巴巴喊,驚喜太過,牙齒都咯咯顫抖。

鈴蘭也看到虞昉的動作,她大叫起來:“將軍沒死,將軍還活著!”

虞馮等人急撲上前,將燈光牢牢擋住,虞昉眼前一片昏暗,腦子也有點亂。

她重病已久,肯定自己死了,但她又活了過來。

不但成了將軍,還有坨黑炭癡情到願意給她活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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